山有木兮

这里平三分土,高半尺

不可说

楔子

长沙城的最为艰难的那段日子,城空了不少。零零星星的几个百姓没有南下逃难,也不知是对张启山的信任过了头,还是自己乐观过了头。

张启山越过一堆的颓圮的篱墙,径直走向了城楼台子上,不出意外,他总能在那里看到他。

他问他你为什么不走,他说到他还是长沙文书局的参谋,官就要有个官样啊!他笑骂道你有一天干过参谋的工作吗?偶尔去几次还躺在那的沙发上一睡就是一上午,还向我抱怨那的沙发太硬睡得不舒服。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都这时候了,佛爷还计较这些。

他正了神色,认真的问道,老八,你算过这长沙城的命数吗?

那人一听,连忙摆手,佛爷,这可算不得!长沙城内上百万的百姓,各人既是命数又是变数,老八就算是有通天彻底的神通算了出来,也是说不得,不可说!不可说啊!

他默默地看着他,半晌后开口,老八,你有没有发现,每次你一推脱,瞒我,就会用一句不可说来搪塞我,还只会这一句。

初见

那年初春,齐铁嘴按照平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在祖祠前点了三根香,拜了三拜。烟雾缭绕,小满恭敬的端着个红木托盘,“爷,请早卦了。”

齐铁嘴站直身子,双手抱着签筒闭目摇签,一个签落地后,小满拾起递给齐铁嘴,齐铁嘴左手执签右手拿羊毫湖笔蘸墨,随即就在宣纸上写下一列签文。然后,齐铁嘴一边盯着宣纸上的字,一边掐指,口中还念着什么。

倏地,齐铁嘴眼角飘上一抹笑意,“阴雨淫绵,雷声低过,飞鸟主东集,离兑北。小满,今个早上,爷怕是要去接一位贵人。”

“贵人?”小满疑惑道“什么贵人值得您亲自去接啊?”

齐铁嘴已然穿戴好平日外出的装扮,拿起一个一卦准的幡儿,故作神秘的说道“不可说。”

然后就出现了长沙城里诡异的一幕,长沙东城门的那条闹街上,齐家神算外出摆摊,不少人看见后揣着一沓银票就想上前搭话求卦,到都被香堂里小满给一个个硬生生的拦了下来。

齐铁嘴正在一旁的卦摊上百无聊赖的看着满头汗的小满,突然,他看到一个人走过,顿时一下子精神了许多。

“这位先生当真是有个难得的好面相啊,以后必定能大富大贵。不如齐某给先生算一卦?”

“不了,我不信命,而且身上也没多少钱。”

“既然不信命,那算算又有何妨,先生命里有三昧真火护体,鬼神不近,还会怕我算的这一子虚乌有命数吗?更何况这一卦……权且算作齐某送给先生的。”

见那人思虑着,一时没有反驳,他立马作揖开口问道,“敢问先生名讳?”

那人定了定心神,眼神锋利,郑重的回了三个字,“张启山。”

搬佛

张启山是过了很久后才知道齐家神算的算是很值钱的,七文钱是开卦钱,算出些什么之后人家说一半留一半,想在知道的清楚些,都是要另交钱的,有的卦,说是一卦千金当真丝毫不为过!而有时候,你哪怕捧着一千金来求卦,这位爷都未必肯赏脸,管你是谁。

但这世道,算命的也不容易,于是,张启山这才知道了这位神算子的副业,或是说隐藏的主业。由于张家也和这行差不离,所以张启山并没有一知道后就被吓住,反而是在进齐家香堂的时候稍微吓着了。

这齐家香堂不大,就是一个讲究的小院落但确实极其讲究。张启山对这些只是略微知晓并不精通,但也看的出来齐铁嘴身上的造诣极深。

香堂的前堂是客厅,算卦的人一律在那侯着,到了时候,一个伙计就会领着进了后室,后室里是一排又一排的货架,各式各样的都有,古色古香,上面放着许多的明器。齐家向来眼界高,凡俗之物素来看不上眼,但后室里随意摆着的都是真正的宝贝!

张启山对这些东西多少见过,没有太大的反应,但当他随着算命的进了一间里屋的密室,张启山是着实被里面的东西惊艳了一番。

他记得那天他被他带进了香堂谈了好久,听他讲了不少关于长沙一带淘沙的事。不管后来两人如何疏离,他张启山始终记得住那算命的一副侃侃而谈的样子,那一双桃花眼像是囊括了世间所有的浮华,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仿佛都在他不经意一掐指的一瞬间。

“长沙一带活动的几位爷都不是好招惹的,也不是轻易能结识上的。所以先生若是想要在长沙立足,立足的根基是必须的,但首要之事却是给先生造势,弄些威望出来。”

“如此说来,齐先生是已经有了打算,那需要在下做些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那人嘴角勾了勾,顿了顿“先生初到长沙,对长沙的风土人情还不甚熟悉,不妨先约上几人转一转。”

“转?”

“长沙出了西门,有一地叫双云岭,景致很是不错,其中有一座无名的山,山里嵌着一座很大的释迦牟尼像。先生需要做的就是带一些人去看到那尊佛像,并且对他们说先生有独门神通能把佛搬回家。”

“搬?”

“对,就是搬。”

这之后,张启山果真带人去看了那尊佛,顺其自然的也打下了一个赌。

结果当天晚上,太阳正当落山的时候,长沙莫名其妙的刮起了雾,这场雾起的特别奇怪,长沙老一辈的人都说几十年没见过这阵仗,那雾气很大很浓,几乎覆盖了整个长沙,四步之后就看不清周遭了。

后来这场雾在几十年后都一直被长沙津津乐道,因为第二天早上,浓雾散去后,长沙渐渐回复原来的面貌,而在张启山的家里,赫然立着一尊高大威严的大佛。

再后来,张大佛爷这个称呼就慢慢传开了。

张启山记得他问过那个算命的,这佛究竟是怎么搬来的。而那个算命的故作神秘的笑了笑,摆出一副圆滑于事故的神情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不可说,不可说。”

算计人心

若论算计,九门中解九排第二,绝没有人敢叫板第一。其次,便就是一向低调的齐铁嘴。

张启山见过狠的,但没见过哪个书生样式,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对自己这么狠,还是为了别人。所以当他看到齐铁嘴鼻青脸肿满身伤的被人吊起来的时候,他简直忘了他和他事先的商量,而齐铁嘴也几乎快忘了。

说实话,张启山逆着光推门而入的时候啊,齐铁嘴看着还真是有点帅,尤其是他解开领带随意扔在地上的样子,野性十足,真是让齐铁嘴心里都莫名停了一拍,而后他松开了衣领,派头十足,简直威武霸气!

“你是谁?”武藤睥睨的看着张启山,用生涩的中文不屑的问一身阴霾的张启山。

张启山淡淡的开口,眼中透露出一种霸气,“张启山,来接一位朋友。”

然后不等武藤回一句话,张启山直接开打。齐铁嘴的右眼之上被打肿了,连带着看东西都有些模糊,而且眼镜上也是分布着裂纹,他根本看不太清下面的场景,只能看个大概,但就这样,齐铁嘴还是清楚的看见张启山的身上被武馆的人砍得一下又一下,不禁一阵心疼。

自己是不是太狠了?

不一会儿,齐铁嘴感到头顶一阵凉风拂过,突然有了一种失重的感觉,然后……就直接砰的一声拍在了地上……关键的是在着地的一瞬间,齐铁嘴听到了一声很清晰的骨头断裂声!瞬间冷汗直冒。

靠!八爷我终于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块肋骨被日本人打的移了位了!这下倒好,被张启山这么一摔,感觉清晰多了!

尽管齐铁嘴让日本人打松了他一颗牙,整个嘴都木木的,但还是不妨碍他想骂张启山的冲动,可他一开口,满嘴都是血,只见张启山这时也是精疲力尽的倒在了他面前,浑身都是血。

齐铁嘴一惊,这……可不是他计划以内的啊。

张启山,你了别睡啊!我还绑着呢!可这时,齐铁嘴也终于忍受不住的昏了过去。周围,是一片沉寂,一堆死了的日本人。

事后,齐铁嘴想起这事来依旧是心有余悸,好在张启山那个一根筋的知道带人过来,不然若是另一批日本人过来,他和张启山必定得玩完。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样一宣传,全长沙都传遍了张大佛爷张启山只身一人勇闯日本武馆救下八爷,以一打几十人,并手刃了作威作福的武藤!张大佛爷的名声彻底传开了。

但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问题,武藤想要在九门之中分一杯羹的心思众人皆知,一向掐指春秋,洞明世事人心的齐八爷会没看出来?自齐铁嘴十五岁独自出摊算卦,承袭家业时起,找麻烦的人之中不乏比武藤来头大,出手狠的,怎么偏偏就武藤得了手,砸了齐家的香堂不说还把人绑了武馆去了?再说,且不论九门之中的规定,就说八爷素日里交好的人,救的人不是二月红,不是狗五,也不是解语楼的解九,却是一个初来的张启山?

当然,有些事情就是没有答案,当这些疑问暗自飘散在风中时,张启山的名声却是越来越响,直到后来他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九门之首,大家才恍然明白了什么,可是什么呢?却又说不来。

筹谋

说来也怪,九门之中一向被广为流传的不是看土定穴,开棺淘沙的奇闻异事,而是这些九门当家的风流韵事,这些事,如无例外都是一段段的传奇佳话。

尤其是当年的二爷拦街救美,羡煞了不知多少的女子。许是丫头福薄,受不起这份天大的福运,再加上多少女子的记恨,丫头的身体并不好。

为此,二爷前前后后花千金为丫头寻求明医,只可惜收效甚微,后来,二爷觉得是自己以前杀伐过重,阴德有损报到了丫头身上,索性自己连地也不下了,地下的东西无论多好,也不肯把玩掌掌眼,用手去碰碰。

后来经过一番努力,佛爷一行人拍卖到了能救命的鹿活草,本该是喜事一件,谁料几天后……竟会发生那样的事。

齐铁嘴记得那天雨很大,很大很大……

一向有着自己的风骨和傲气的二月红在佛爷家的大门前……跪下了,卑微的如尘泥一般。

“二月红求佛爷赐药!求佛爷赐药!”……

齐铁嘴没有数二月红在那个雨天一共嘶声力竭的喊了多少声,他不敢数。那是二月红最为宝贵的嗓子啊!平日里二月红不饮酒不食辣,对自己的嗓子呵护备至,可如今呢?他连自己最宝贵的嗓子都不管了,或者说,他最宝贵的,一直都是那个女人。

齐铁嘴闭着眼静静地听着二月红近似祈求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急切到后来的暴怒,他开始直接怒吼张启山的时候,齐铁嘴心里一紧。

雨还在不停的下,像是要对世间万物来一场最为纯粹彻底的洗礼。可这雨,无论再怎么大,都浇不灭二月红心中的恨,浇不灭张启山内心的狠。

慢慢的,门口不在传来二月红嘶哑的声音,齐铁嘴心却更沉了,因为他知道,丫头剩的时间……不多了。

而丫头,将会成为二爷和佛爷之间一道永远不可逾越的横沟,那会是一根刺,深深的嵌入了他们之间,一动,便是鲜血淋漓。

这一晚,二月红抱着丫头想要吃一碗阳春面,一路无果。
这一晚,张启山把自己一人锁在了房间里,不吃不喝。
这一晚,齐铁嘴回到香堂后便跪了整整一晚,无悲无喜。

后来,丫头还是死了。那天红家的人抬着丫头的棺材整整绕了城三圈,纸钱撒了一路,场面和红家娶亲时一样的隆重。

二月红一袭红衣,失魂落魄的走在最前,显得极其的悲凉……

“老八,你有事瞒着我对吗?我能感觉得到,可你究竟在筹谋什么?”

齐铁嘴一怔,玳瑁镜片反射出诡谲的光,有些悲凉道,苦笑道“二爷,你也是知道的。不可说,不可说啊……”

闲话

酒馆茶营里是最能滋生一些闲话的,尤其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闲话,东家长李家短的,齐铁嘴的铺子就在一个长沙老茶营附近,偶尔进出,想不听到一些都难。

有些是说三爷半截李又从哪个斗里淘出了什么绝佳的物件给了他嫂子,有些是说怡红院里的翠儿姐思念二爷成疾暴毙在了接客的屋子里,有些说疯子六半夜带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就钻了白姨的被窝,有些戏谑调侃霍家的女人降不住,有些胡诌狗五爷对狗好过人的不为人知的原因……齐铁嘴对这些一向是不放在心上的,偶尔有几个实在说的难听,触了他的霉头,他也会派人清理了。

但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闲话竟还能扯到他身上。

这由头便是张启山的大婚,不知道为什么,齐铁嘴接到张家递来的帖子时,总是有些心不在焉,那帖子接了之后就没有翻着看过,一直别着头没有看,仿佛那帖子上面的烫金字是能烧了他的眼。

后来,还是小满来提醒他该准备贺礼了,他才猛的反应过来,拍了一下脑袋就连忙进了香堂的密室,一呆就是一个晚上。

这会他倒是没发呆,只是犹豫不决自己到底该送些什么,毕竟是佛爷大婚,太随便了容易让外行闲话,太郑重其事又显得生分,佛爷和尹新月又都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平常的宝贝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齐铁嘴知道佛爷并不在乎这点小事,但他不能也这么不放在心上,毕竟是九门,那就绝不能被别人看轻了去。

最后,齐铁嘴在自家库房里挑来挑去,挑出了一块白色的独山玉籽料。

心里想着三十年前人养玉,三十年后玉养人。这样一块极好的玉料再加上三庆斋徐彦华老先生的雕工,最后自己再开个光作个法。这样一来,无论是东西自身的价还是人情上的价,比起人来都只高不低。

但是临出门的时候,齐铁嘴隐隐约约又听见了一些闲言碎语,像是有“佛爷”,“二爷”,“丫头”这类的词。就不由得驻足安静的听了听,听完之后,齐铁嘴那脸色阴沉的让小满都看着心里发怵。

关于丫头的死,九门里不少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些内幕,这事齐铁嘴清楚,佛爷清楚,二爷也心里跟明镜似的,九门中人也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最后都很有默契的选择了当哑巴,当傻子。

解九是,齐铁嘴是,二爷更是如此。谁都知道这真相实在太过伤人,一旦被摆在明面上说,九门中人非死即伤,牵连的何止佛爷和二爷两个人!事情一旦被有心人利用,九门提督元气大伤重新洗牌为轻,一蹶不振影响到长沙的政局才为重。

所以九门中无论谁,对此事都是讳莫如深,哪怕是在霍三娘最想扳倒张启山的那段日子,什么招都没忌讳,但却从未敢把丫头的事扯出来。

但九门不说,不代表下面的人不议论。

有些事情半真半假流落市井之间,慢慢发酵的面目全非是常有的,可是竟有人扯出来当年丫头的死,说是佛爷这次大婚竟还给二爷递了帖子,可真是……又有人突然痞笑着说自己若是二月红就撕了这帖子,顺便在张启山大婚之时大闹一场。更有甚者,曝光出丫头死亡的事实,背后不只是日本人活动,还有不少自己人。后来一遛的扯出来解九的冷眼旁观,齐铁嘴的顺水推舟……

良久,齐铁嘴紧握着的双手才逐渐松开了衣摆,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把一旁桌子上的骨瓷杯往地上猛的一砸。

砰的一声后,整个三庆斋是突然一下子静的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直愣愣的望着那个发出声响的人。

齐铁嘴环顾四周,大致望了一下三庆斋里的人,这才不急不缓的沉声道“大丈夫做事说话,凡事得学聪明,前走三,后走四。有些事,莫问,莫听,莫说,莫管。以后若是再让我齐八听到如此这等闲言碎语,痷攒之辞,就当心我给诸位算出个家破人亡的命数。”

说完后,随即扬长而去。

三庆斋里的人好久才反应出来那个砸壶的人是谁。齐八?长沙里有几人能称的起这两个字?可不就是那位铁口直断的神算子。

这之后,长沙成里关于九门的闲话,瞬间少了不少。甚至是张启山大婚那天,也安静了不少。

好多年后的一天,齐铁嘴回忆起这件事来,不由得好笑,他也不明白自己那句话怎么就唬住了那么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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